顺顺利利

 

【越恭】沉香屑 (中长 完结)
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
章一 · 起

他这些日子里总在做一个奇怪的梦。

梦里黑色的藤蔓里开出了红色的花。藤蔓盘曲虬轧,狰狞的绞在一起,红色的花摇曳在藤蔓间,妖冶的绽放着。浓烈的红色,越来越深刻,越来越绚烂,这个景象极诡谲极美,直到花瓣上滴出浓稠的血……

“啪嗒”血落下来的声音,他猛然从梦中醒来,面前是大片渲染的黑。

他的将头转向门的方向,隐约感到光的存在,鼻端触到的是幽幽的沉香气。

“先生。”他试探地叫了一声。

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:“侠士的耳朵倒是灵,总瞒不过你。”

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,手摸索着床头坐了起来。

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来人扶着他坐好,给他后背垫了个团枕,手在他面前晃了晃,他毫无感觉。

他摇了摇头,一只修长的手探上他的腕博,手指带着晨起微凉的雾气,探试一番,耳边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
他微微一笑,像是宽慰般说:“欧阳先生萍水相逢却对陵越关怀备至,陵越已不胜感激。至于眼睛……总会好的。便是不好,也怪不得旁人。”

来人放下他的手,叹了口气:“总归是在下救治不当。当初在下救起侠士的时候,只探脉得侠士的这毒来的霸道,已经逼近脏腑,便将毒逼到了侠士的双目处。想着侠士醒来后凭着内力,在下再施针,便可将毒气全部逼出,却不想这么多时日竟毫无进展。是在下错判了这毒的厉害,害了侠士不见天日。”

双目失明,但听力却灵敏起来,风拍过窗棂的声音在他耳边甚为清晰。他听到那人细细的呼吸,不知怎么的,他的心就渺远了起来。

他摇了摇头,认真的说:“此事诚然怪不得先生,先生切莫自责。我现在只盼着寻到师尊,和师门取得联系,旁的事任凭天意。”

来人见他语气见急,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:“嗯,现下最重要是给侠士治好眼疾,侠士万不可动气,影响了内息便更不肯好了。”

闻言,他点了点头,来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接着说道:

“说起侠士的师傅,在下也四处打听过。可这里山高路远,消息终归闭塞了些,什么也没打听到。不过,天墉城声名在外,跟侠士的师门取得联系倒也不难。在下已经让脚夫去送信了,说侠士在此处修养,想必不日便会收到,侠士且放心。”

“先生高义,种种事由全部推给先生一人,陵越当真无以为报。”感激之语,全是真心。

他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流落到这里的。

似乎是经历过一场恶战,但是所有的记忆都很模糊,细节也无从考究。他只隐约记得对手带着狰狞的鬼面,他掷出手中的宵河,直指对手,剑风呼啸着划过三尺青光。

然后呢?

他应该是中毒了,五感都模糊了,脚步轻浮着跌落下山崖,最后被人救起。

他想,自己受的伤那么重,中毒那么深,大概和死人差不多,寻常人避之不及吧。可是救起自己的那个人还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他,包扎,清洗,解毒,喂药。

细致入微,从无抱怨。

他问过来那人到底是什么人。那人只说是山间隐士,不值一提。他就不再多问。

他是修道者,他不知道这世间是否真有佛经里,前世因后世果的循环,有福祸相依的顺承。

若是有,那么他遇见了。

就在眼前,可遇而不可见。

“无妨。”那人轻笑了一下,“医者本分而已。在下隐居山间多年,未有朋友知己。救了侠士是机缘巧合,也是冥冥之中,上天许了我一个挚友,只是不知侠士堂堂天墉城的大弟子,愿不愿意。”

“先生视我为挚友,我心亦然,怎会不愿。如此,以后我们便以名字相称,如何?少恭。”陵越也笑了。

他本就是个眉目英挺的男子,这一笑,去了几分病容,倒显出些少年的英气。

“自是却之不恭了,陵越。”

来人,也就是欧阳少恭安之若素的唤了他一声。他叫“陵越”的时候,尾音微微上挑,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。就像细密的水淙淙流过心头,缱绻般动听。

陵越突然觉得心漏跳了一拍,胸口闷了一口气,又酥酥麻麻的挠人。

大概是余毒发作了吧,陵越想。

欧阳少恭见他神情有异,担心他的身体,便扶着他躺下,说:“天色尚早,你躺一会儿,我去给你煎药,待你吃过早饭,不热不冷,正好服用。对了,今天我给你的药里加一味甘草,便不会那么苦了。”

他听了,倒有些不好意思:“少恭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了吗?若我说甘草不抵药苦,少恭莫不是再给我一块儿蜜饯?”

话一开口,他也有些惊讶,那话里促狭的笑意,全然不像是从严正木讷的自己口里说出的。

欧阳少恭闻言,不禁弯了嘴角:“医者父母心,陵越此言倒也不错。若是想吃蜜饯,我也可以去城里买上一斤。此处虽然荒凉偏僻,远离人烟,我日夜兼程,大抵也能满足好友的小小心愿。”

“咳咳。”陵越自知说不过他,安之若素的躺好,咳嗽了一声,转了话题:

“少恭,你前几日说我伤还没好,不宜下床。躺了这么多天,竟比练剑都疲乏。现下我伤好的差不多了,等会喝了药,我想出去走走,可以吗?”

“不让你下床是怕你伤口裂开,竟成了拘束。罢了,你想出去便出去吧。上午日头不毒,我便领你去后山走走。现下,你不想躺就起来坐一会儿,外面凉,不要出门了。”

欧阳少恭说完给他理了理枕头,又嘱咐了几句,离开了。

陵越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,握上床边的剑,手轻轻摩挲着剑身。

放置了这么久,它太冷,太冷了……



简单用了早饭,喝过加了甘草的药,陵越觉得口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。并非苦涩,亦非甜意,倒不难喝。

若在平常,欧阳少恭便会在早饭后收拾收拾草药,帮他研究治疗之法,或者煮一壶茶与他说些山间趣事,诗书法理。

在欧阳少恭心情好的时候,还会抚琴给他听。

欧阳少恭对琴很讲究。擦拭,焚香,抚琴都有一番规矩。这些陵越是不懂的,他只是喜欢听。

他也喜欢欧阳少恭身上的味道,醇厚韵永,辛凉甘甜,时时不同,却总沉淀着一股良药香味。陵越问过这是什么香,欧阳少恭告诉他,这是沉香。

此处地处深山,人烟稀少,但林木极盛,尤以沉香木最为贵重。沉香香而不艳,浓而不俗,可做药用,亦可焚而清赏。

佛家有语,心静沉香,大概就是此种味道最能平止人心,达到为而不争的参禅境界了。

欧阳少恭如是说。

陵越点点头,诚然如此。

不过,今日欧阳少恭既许了他可以出去走走,他喝过了药,便扶着桌子在屋里慢慢踱步。

欧阳少恭收拾了药碗,推门进来,看到他的样子,笑了:“我竟不知陵越是这般急不可耐之人。”

陵越尴尬的笑笑:“少恭不要取笑我了,躺了许久,再不动,骨头都软了。”

欧阳少恭笑笑,走过去小心扶起他的手,引导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。

门外新鲜的空气吸入肺腑的感觉让陵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。

欧阳少恭看他精神矍铄的样子,脸上全然不见病容,就任由他在小院里走走停停。

第一次走出院子,他自然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,来自山林的鸟语花香,比什么都让人舒心。

欧阳少恭一手揽过他的肩,另一只手稳稳的扶住他的胳膊,陵越才发觉,这个人和自己是一般高的。然后,陵越又想起来,欧阳少恭好像比自己还年长一点。

他总想着自己伤好了,便要好好报答他,若是欧阳少恭不肯,就好好保护他。

欧阳少恭应该是一个被保护的人——陵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。

大概是因为这个人太温柔,像一湾平静的水,任何波澜都是一种破坏。

却不曾明白,这个人可以和自己比肩,或是更为强大。

陵越想着竟有些出神,欧阳少恭见他停了脚步,柔声问着他是不是累了,站不站得住。

他回了神,脚下一个踉跄,眼睛又看不见,身子往前一倾,略慌乱的抓紧了身旁人的胳膊。

这本来是个极单纯的动作,未曾想欧阳少恭也在同一时间小心的扶住了他,然后他的唇擦过一处柔软,沉香气包裹了他的鼻息。

他感觉到欧阳少恭扶住他的手臂僵了僵,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,手松也不是,不松也不是,整个人呆在那里,脸红了一片。

少时成名的名门侠客大抵也就是个不懂红尘俗世的质朴青年,唇与唇的碰触到底是个什么意味他不懂,只是自顾自的尴尬。


欧阳少恭看着他笨拙的样子,没有出声,静静的笑了起来。心头荡起涟漪,如同水面上落下一片树叶。

还好,他是看不见的。




 




章二 · 承

他在这里住的很自然。

那日阴差阳错的“吻”对他来说就像煮尽黄粱的一场梦。轻飘飘的感觉还未抓紧,就被云淡风轻的收了场。

欧阳少恭对他一如平常,就连吃药时加的甘草都不曾变过。

这样也好,总不会尴尬。

陵越庆幸着,压下心底悄然萌芽的绪念。


山里的日子是清闲的,但并不寡淡。自从欧阳少恭默许了他的身体可以下床稍稍活动,他就时常自己摸索着走动。

欧阳少恭想去搀他,却被他微笑着强硬的拒绝。

陵越真是一个倔强的人啊。欧阳少恭笑着说。

他笑笑,并不反驳。他的自尊不会让他成为一个事事依靠别人的人。即使他看不见了,他也不是废人。

欧阳少恭了然于心,平日里他再做什么事,都不阻止,任他蹒跚学步般碎了红泥小炉,青石砚台。

又过了几日,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,他拿起久违的剑,在小院里一招一式的练了起来。

久不拿剑,手下生疏了许多,但心里却满是自在,他越舞越顺畅,动作也越生动了起来,最后一招“流风回雪”,他借着马步,手在身侧挽了一个剑花,然后背一侧,一个转身向身后一刺——

“唔……”欧阳少恭闷哼了一声,他感到手中不对,赶紧扔了剑,唤着欧阳少恭的名字。

“少恭!”他伸出手,踉跄的走过去。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。

“没事。”欧阳少恭放下手里的东西,不着痕迹的躲开了他欲碰上自己伤口的手。

“你毁了我的器具我不和你计较,这株小叶紫檀是我费了大力寻到的,若是被你毁了,我自是和你拼命不过,也将你赶出去。”欧阳少恭半是严肃,半是调笑的说。

“你就为了一株花木,连命都不要?”他有些生气。

“我不知你竟真的伤我。”欧阳少恭淡淡的说。

陵越不再说话。

舞剑时他就嗅得剑风中缠绵得沉香气,他本欲收了剑,却试探地刺了过去。

欧阳少恭太好,太机缘巧合,太滴水不漏。他是感激的,却一直心存疑惑。思绪就像纷繁杂乱的麻绳,留在心底缠成一个疙瘩。

他并不觉得欧阳少恭对他有所图,但他知道欧阳少恭并不简单。

这样的品行,这样的风雅,怎会是山间隐者便能解释的。

所以他才出手试招,并不为伤他。

但他却不知欧阳少恭毫不闪避,原本的试探成了误伤,这个人比他更加倔强。

他的眉纠结的皱起,心里五味杂陈。

“陵越,你的心事真是写在脸上。”欧阳少恭笑了,给他抚平眉头:“我又不是恼了。天墉城的大弟子若没有这点防人之心,更说不过去。”

“我不是想伤你……你为何不躲?”陵越有些闷闷的说。

“我躲了那株紫檀就真的摔了。”欧阳少恭半真半假的回答。

此时他在欧阳少恭的身旁,却缩着手不敢扶他。欧阳少恭握上了他的手,说:“没事,我是大夫,伤得不深,包扎一下就好了。”

说罢,拉着他的手回了屋。

屋里,他看不见,什么忙也帮不上,就听得欧阳少恭簌簌包扎伤口的声音,偶尔让他拉紧绷带,他就听命拉着。

伤口确实不深,欧阳少恭包扎好后试着动了动胳膊,基本上没什么影响,但是这几日弹琴是不行了。

想着,欧阳少恭悠悠叹了口气:“说不恼你却也难挡心里不悦,在下这是无妄之灾,还是见了血光的。原没想着施恩图报,却也不曾盼你青光宝剑给我捅几个窟窿,你说,我要怎么待你呢,陵越?”

他听了,耳朵红的发烫。

欧阳少恭看他充血的耳垂,笑出声来。

那笑声传进他的心里,他无意识的摸了摸胸口,那点蠢蠢欲动又生长了几寸。

笑过了,欧阳少恭拍了拍愣神的他,问道:“你可知道明日是什么日子?”

“明日?”他心里算了一下,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四日了,跌落山崖那天是八月初一……

“明日竟是中秋了。”他恍然大悟。

欧阳少恭说道:“你这日子倒是算得清楚,没错,明日便是中秋了。山中清闲,你想怎么过节?”

他摇了摇头。

他在天墉城长大,一直被当作下任掌教培养,自小就没什么闲娱活动,便是过年过节,也被当成了标榜,一言一行都规定在了条条框框里面,作为同门的表率。

这样的节日过起来没什么意思,而且在这些日子里,他还要手写几份述表上呈师门。

一年一年,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,并无期待。

所以,欧阳少恭问他想怎么过中秋,他竟说不上来。

“你们派里不过中秋?”欧阳少恭微微吃惊。

他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“这般闷屈的门派,怪不得教出你这样木讷的大侠。”欧阳少恭似有所悟。

“我自小便入了天墉城,天墉城门规森严,便是年节,最重要的节目还是修道练剑。”陵越笑了笑,接着说道:“不过我幼时也觉得憋闷,偷偷下过山,后来……”

“后来怎么了?”欧阳少恭微笑着问道。

后来……陵越突然想不起来了,头一阵绞痛,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盘曲错节的黑色,还有沁血的红。

“嗯——”陵越按住太阳穴,咬紧唇,骤然呢疼痛让他闷哼出声。

“若是想不起来就不必想了……”欧阳少恭忙去扶他:“只怕是你今日动作太大,气血翻涌,现在血气上了头。你不要再动气想,好好躺一会儿,我给你施个针也就好了。”

陵越白着唇躺下,欧阳少恭从前襟里取出一套银针,挑出细细的几根,在他头上几个大穴上扎下,不一晌,他就不再头痛。

“你的身体还未好全,有些事想不起来就不要着急去想,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……”

欧阳少恭还未说完,抬头瞥见了床边黄了叶的绿萝,顿了一下接着说道:“说起来,我让人去天墉城送信也有七八日了,现在他们也该收到了,你不必着急,养好身体才能让你的师父师弟放心啊。”

“嗯,少恭说的极是,是我太心急了,心浮气躁,犯了修道之人的大忌。”陵越内调气息,不再回想。

欧阳少恭看他可以自己调息,就不再打扰他,收了针,嘱咐了几句就出了屋,还细心地回头把门关好。

陵越调息着内息,小心压下体内四处乱窜地真气,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。

窗台上的绿萝悠悠地飘下一片叶子,天凉了,到底是中秋了。




 




章三 · 转

一日的时间,过得是很快的。

虽说陵越对节日印象缺缺,但欧阳少恭还是在晚上收拾了桌案,摆上了些山间时令的果子,几碟精致的小菜,又放上了几块月饼,最后挖出了树下的一坛藏酒,像模像样的。

陵越帮不上什么忙,欧阳少恭臂上有伤,他就只好闷着头听欧阳少恭的指挥,搬桌子拿椅板凳。

桌案备好,欧阳少恭细细看了一下,很是满意。

陵越静静坐在石凳上,手摩挲着桌子平滑的表面。欧阳少恭给他面前放了一个杯子,然后打开了酒坛,一股浓郁的酒香涌了出来。

“月饼是那日托脚夫带上来的,过节总要有些应景的东西。只是你来的巧,这坛酒我埋了两年,现在喝,最是味道。你的伤已无碍,今日倒可以小酌几杯。”欧阳少恭给他倒了一些,说道。

他看不见,没有伸手伸手去接杯子,摇了摇头,道:“我不会喝酒。”

欧阳少恭也不恼,笑着问道:“这是你们派里的规矩?”

他点了点头:“师父曾说,酒色娱人更是误人,天墉城虽不禁弟子饮酒,我也不曾饮过。”

“这算是什么道理?”欧阳少恭咋舌,然后一笑道:“古语有言,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饮酒自娱,亘古有之,为何有人清醒有人迷醉?唯人不同而已。人世迷惘,镜花水月,转瞬即逝。修不修道,守不守心,诚然与外物无关。陵越清修多年,难道不知因噎废食的谬误?”

一番话说完,他竟不知如何反驳。

好在欧阳少恭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,看到他沉默不语也就不再继续。

欧阳少恭将酒杯放在他手里,柔声说道:“尝尝吧,这是桂花酿,甜而不辛,香而不腻,你少饮几杯是不会醉的。”

闻言,他将杯子凑到唇边,嗅了嗅,小啜一口,酒中特有的纯郁立时充盈满他的口鼻,带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,回味无穷。

“如何?”欧阳少恭略带期待的问道。

“果然如少恭所言,甜而不辛,香而不腻,实是佳酿。”陵越放下杯子,点了点头。

欧阳少恭在他身边坐下,自己倒了一杯,一饮而尽。

“月明星稀,今晚赏月最合适不过。”欧阳少恭看了看他淡然的表情,接着说道:“可惜你看不见。”

“无妨,年年岁岁天上挂着的都是那轮月亮,看与不看,并无两样,少恭不必为我嗟叹。”他开口安慰道。

欧阳少恭看他兴致不佳,挑了挑眉,换了个话题。

两个人从花间庭前,谈到江湖琐事。陵越的话渐渐多了起来,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,他絮絮说了很多事,门派里的,或者是行走江湖的见闻琐事。

欧阳少恭安静的听着,不时回应几句,问些问题,然后陵越便给他解释。

入秋之后,夜一日比一日凉了,欧阳少恭再次斟满了二人的酒杯,陵越接了过去,满饮了一口。

“这么说,你心里也如你师父一般觉得中原武林与那青玉坛势不两立,必须除之后快?”

欧阳少恭看着他一饮而尽,淡淡的问道。话问的轻巧,不知什么情绪。

“是。”陵越放下杯子,他饮了不少酒,胃里升腾起一把火,烧的他整个人燥热起来。

“并非什么正邪不两立,而是青玉坛行事狠辣诡谲,多番交涉却毫无二致,视人命于无物,随意炼药施毒。多少无辜之人深受其害,留其一日,便有更多的人遭受罹难。不是处之而后快,而是不得不除。”

陵越说的时候,眉皱的深深的,欧阳少恭看了他这个样子,竟笑了出来:

“我隐居山间,不懂你说的那些事,不过看你苦大仇深的样子,这青玉坛果然是害人不浅。”

陵越闻言,也松了眉头:“是我想起了那些被迫试药之人的惨状,不知不觉带了情绪,吓到少恭了。少恭隐居山间,自然是不想讨论这些事的,是我多言了。”

欧阳少恭喝了一口酒,放下酒杯,看着他说道:“少恭本为医者,虽隐居山间,不可说比世人看得清楚,却总有些出世之语,不知陵越愿不愿听。”

他将头转向欧阳少恭,一笑:“但说无妨。”

“陵越可知世间之药是怎么得来的?”欧阳少恭问道。

他想都未想回答道:“自然是救治病人的过程中,积久经验所得。”

“那么若是从未见过的新症呢?”欧阳少恭接着问道。

他不知怎么回答。

欧阳少恭勾起嘴角,接着说:“其实这世间,生死只在一线之间。所谓医者,多是救死扶伤,所以,世人自然将生死分割,认为医者之道,便是救人之道。却不知医术本与生死结缘,将很多事视为惊世骇俗,离经叛道。若是没有先人的试药炼药,又怎会有后人的救命之药?”

陵越不语,欧阳少恭看见他脸上的神情,摇了摇头说:“我不是在为什么开脱,只是想说明,这世间并非黑白分明,像你这般澄明的侠者,大概是不会明白的。”

欧阳少恭的话回荡在他耳边,伴着秋风的凉意,腹中的酒气也好似沉淀了下来。

“或许吧。”他开口道:“少恭所言确有道理。世间有很多事确实不能以黑白而论,正邪与门派无关。即便如此,善恶仍有区别。善者善,恶者恶,我只求以手中之剑守善除恶,这也便是我的道了。”



这些话脱口而出,他从未对别人说过,却也是他的心意。


欧阳少恭一愣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。顿默良久,拿起酒坛给他添了一杯酒,道:“善者善,恶者恶,黑白无辨,善恶有道,愿一人之力,换的世间海清河晏。如此心怀,便也只有陵越称的起侠者。”



欧阳少恭将杯子放进他的手里,接着开口:“可是陵越,你这样过得不累吗?”



陵越的手抖了一下,酒差点就洒了出来。


他过得不累吗?


没有人这样问过他。


他的师父以他为荣,他的同门敬他服他。从小他就以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,习武,文理,事事力求最好。无论发生什么样的问题,他都站在最前方面对,无论什么样的困难,他永远要保护别人。


他手中执剑,就是为了守护他心中的道。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。从来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。直到欧阳少恭不带任何感情的问他,这样过的不累吗?


他无言以对。


欧阳少恭看着陵越举起酒杯,再度饮尽。无言的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。

此时月亮已挂上了正头顶,洒下一轮清清冷冷的光,镀上了欧阳少恭的素色青丝,刘海下隐了半个脸庞。

欧阳少恭转过头来看着陵越,他眼睛看不见了,一双眸子还是清明好看,在月下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
欧阳少恭开口,打破了平静:“罢了,今日是月圆之月,我隐居山间的本意就是不想谈论这些江湖事。若是我有些话说的重了,你也随了这酒喝下,不要再想了。”


陵越笑笑,只说没事。


欧阳少恭见他眉间似乎有一股化不开的愁绪,便问他,可是触景生情,想念同门了?

他摇摇头。他什么都看不见,自然无景可触。

欧阳少恭想了想说:“既然如此,那我们就回去吧,你身体刚好,早些休息。”

他摆摆手,低低地开口道:“少恭,我只是突然想见见你的样子。”

见见他的样子?欧阳少恭笑了,不知他为何这么说。

想了想,看着他尴尬的红了一张脸,欧阳少恭握上了他的手。

“你要见就见吧。”

说着,欧阳少恭拿起他的手,慢慢抚上自己的光洁细腻的右脸。

他本来有些心虚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要求,听到欧阳少恭的回答,竟不知如何反应,蓦然触到一片细腻的皮肤,细致柔软,就是有些冰,带着秋风的凉意。

他的僵了片刻,才反应过来,手被欧阳少恭拉着,抚上眉,滑过眼,顺着鼻梁触及到柔软的唇。

这样真实的触觉让陵越觉得自己在抚一块细腻的玉,但每划过一处,都好似点起了火,指尖酥酥麻麻的,掌心一片火热。

他的脸更红了,酒气好像都氤氲了出来,耳边传来呼啸的风,什么声音都消失了,只有自己的心跳,声如擂鼓。
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个想法,更不知道欧阳少恭真的会这样让他“见”。

他就是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,没个真实感。

大概是醉了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听见欧阳少恭的声音从风中传来——“留下来吧,陵越。”

他心下一颤,像被烫伤般收回了手,欧阳少恭不说话,等着他的回答。


留下来吧。他对自己说。


这里远离尘嚣,这里没有正邪,这里只有一间茅舍,一个小院。

这里有欧阳少恭。

他的面上不知做出什么表情,心里却波涛汹涌。对面的人呼吸也有些乱,好像隐隐着期待。

时间好像都停住了,好久之后,他听到自己开口,说了一句:“抱歉。”



章四 · 合

中秋过了,天就真的冷了下来。


欧阳少恭自那晚和他饮酒赏月之后,对他渐渐也冷了。


更准确的说,是在他拒绝之后,欧阳少恭对他像个陌生人。



他一直不敢回想,欧阳少恭让他留下来到底包含了多少含义,而他的拒绝到底失去了什么。


那天晚上他吐得一塌糊涂,将那难得的桂花酿全都吐了出来,狼狈的难以形容。


欧阳少恭将他扶回房间,给他清理污秽,擦身换衣。他握住欧阳少恭的手,喋喋不休的说着抱歉。



这是他记得的全部。至于欧阳少恭怎么回应的他,他连想都不敢想。他明白,有些事情,错过了,就是错了——再无余地。



只是心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疤,一碰就血肉模糊。


欧阳少恭依然为他煎药送饭,对他叮咛嘱咐,只是再也没有笑过。他是看不见,可是他感受的到欧阳少恭对他的排斥。


他曾经认为柔和静谧的一汪水变成了冷漠的一块冰。这又怪得了谁呢?


陵越握着手中的药碗,站在窗边。乌黑的药汁在碗里荡出一圈涟漪,他看不见,但可以闻到药味。没有了甘草,苦涩得钻心。


他在窗边站了良久,直到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:“药再不喝就凉透了。”


他猛地回头,唤了一句:“少恭,你来了。”



欧阳少恭走到他的身边,接下了药碗,放到了桌子上:“药凉了,等会我给你温温,先别喝了,伤胃。”


陵越点点头,说道:“麻烦你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欧阳少恭淡淡回道,说完就端着药准备出门。


“等等少恭!”他急忙喊住他。


欧阳少恭停下来,转身问他怎么了。他愣了愣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

欧阳少恭见他不说话转身而去。


他走回床边,用手抚摸着床板上刻下的标记,一笔一划的“正”字,完完整整的正好四个。


二十日了,他在这里呆了整整二十日。但是他觉得这些时日来的比一世还要漫长。


陵越觉得胸口闷得厉害,长舒了一口气走了出去。刚一出门,他就闻到一股请醇的沉香味,这种味道只有在欧阳少恭弹琴的时候才会如此重。


他寻着味道走到欧阳少恭的房间,欧阳少恭刚刚点好香炉,看到他简单打了个招呼,没有赶他,也没有理他,手下一丝不乱的调了几下音,几声杂音后,流畅的乐曲泻了出来。


陵越没有打扰他,摸索了一个座位,坐了下来,静静地听着。欧阳少恭弹了多久,他就听了多久。


曲毕,欧阳少恭轻轻按住颤抖的琴弦,抬眼看他,道:“你来了。”


“嗯。我原以为你要煎药,就想四处走走,没想到你在弹琴。”他回答道。


“药煎不煎都无事,放凉了,浇了花都是一样的。”欧阳少恭淡淡的说,陵越听了,却面色一暗。


“你都知道了。”他问道。


欧阳少恭连眼睑都不曾动一动,说:“在下若连这些都看不出,枉称医者。不过是日日给你屋里换一盆新的绿萝,不费什么力气。”


陵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

他自从身体可以下床行走了之后,就停了药。每日里欧阳少恭给他送来的药汤,他都放凉了,浇在了花盆里。



他曾在欧阳少恭的虎口上摸到过薄薄的茧子,那是长久用剑之后的结果,故始终怀着一份戒心,但他并不知道,欧阳少恭自一开始就知道,却不说出来,一日日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倒了药,像是嘲笑。



“你的师兄弟快要寻来了。”欧阳少恭对他说:“你是人人敬仰的侠者,终究要回到你的红尘江湖里去的。”



“少恭……”他艰涩的唤着他的名字,像是要刻在心里。


欧阳少恭看着他的脸,低声开口:“你知道我今日弹得是什么曲子吗?”


他张了张嘴,还未开口,就听见欧阳少恭自问自答般说:“此曲名唤《离殇》,是一首送别的曲子。”


心中的骇然倏地扩大,他明白这一天总会到来,却没有想到如此猝不及防。他唐突的伸手向握住欧阳少恭的手,却不小心碰倒了焚香的香炉,沉香屑洋洋洒洒落了一地。火辣辣的疼由手指延伸到心里,可是他张着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
“再见。”欧阳少恭在他耳边轻轻地说。


困意击败了他,他在叫嚣的黑暗里,沉沉睡去。



陵越醒来已经是四日之后的事了。同门的师兄弟发现他倒在天墉城的石阶上,探了探鼻息,只是昏了过去,就把他送回来房间里,小心的照顾着。


这四日,足够他想起很多东西。


比如说他小的时候,偷偷下山,救了一个眼神狠戾的孩子,后来又在师兄弟们的搜查下,悄悄地放了他。回来以后,就发烧了好几日,差点死掉。



再比如,他在山下执行任务时,被人用淬了毒的刀所伤,昏迷不醒中,被一个人所救,模模糊糊的,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,只嗅得对方身上的味道,淡淡的沉香味。


还有,正派武林围剿青玉坛,他与青玉坛坛主决斗时,掷出的宵河击落了那人漆黑狰狞的鬼面,剑身划过那人的脸,留下了殷红的血。


他的梦里终于不会再有黑色的藤蔓和滴血的花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不甚清晰的脸与鼻端逃不掉的沉香。


他唤着一个名字从梦里醒来,身上是潮湿的汗。


“大师兄,你终于醒了。”照顾他的小师妹激动地像是要扑进他的怀里。



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,他慢慢睁大眼,身影就渐渐清楚起来,最后,熟悉的一切都展现在他眼前。



“芙蕖……我睡了几日了?”他开口问道,声音就像是沙子摩擦着地面,又干又涩。



芙蕖给他喂了一点水,解了他嗓子里的火,然后告诉他已经四日了。



他点点头,接着问他不在的这段时间,派里都发生了什么事。



芙蕖摇了摇头,除了找他,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青玉坛没有任何动静,各门派忙着救治伤员,也都各自退回了本家。



“不过,发现大师兄那天,听说青玉坛那边也有了动静,所以师父亲自带了一队弟子过去了,这么多天,大概快有消息了。”芙蕖歪着头想了想说。



“师父亲自去的?”陵越说话间已经下了床。


“哎哎哎大师兄,你身体还没好,可不能动啊。”芙蕖过去拦他。


他的身子确实没好,刚一下床就天晕地旋的地站都站不住。芙蕖扶住他颤颤巍巍的身子,被他推开,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。



“哎呦——大师兄!你醒了啊!”他还未走到门口,就被进来的一个弟子撞个满怀,那弟子看到是他,兴奋地声音都高了几度,震的他耳膜生疼。



“怎么了,发生什么事了?”他按住那名弟子的肩膀,急切的问道。


弟子听了,一拍脑袋回答道:“哦,我是想来告诉芙蕖师姐,师父回来了,还运了口棺材在山脚下,这会子,大概已经上山了。”



“什么棺材?谁的棺材?”陵越抓着弟子的肩膀问道。

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是谁的棺材。大师兄,你,你怎么了?”看到他的样子,那名弟子和芙蕖都吓了一跳。


陵越松开手,虚浮着脚步向门外走去,未走到前殿,就碰见了刚刚上山的紫胤。


“师父。”陵越作了个揖,眼睛死死盯住后面弟子运上来的棺材。


“陵越,你醒了啊。”紫胤看到他有些吃惊,发现他正在神不守舍地看着后面的棺椁,解释道:“这里面是青玉坛的坛主,我答应过他,把他葬在天墉城的后山,便将棺椁运了上来。”


“师父,弟子想见见这棺木里的人。”他的手攥成了拳头,白着一张嘴唇,请求的说。


“大师兄?”芙蕖在后面疑惑出声。


紫胤也是满心的不解,却最终摆了摆手。



抬棺材的弟子将棺材小心翼翼的打开,棺盖被沉重的推开,带着一种奇特深沉的旋律,周围的弟子嫌晦气都不自觉后退了一步,只有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里面慢慢显现的一个人影。精致的眉眼,毫无血色的嘴唇,静静地躺在那里,如同睡着了一般。


陵越静静地看着,想象着他曾经抚上的那种细腻的感觉,脸上毫无表情。



有好奇地弟子走上前去,看了一眼,惊呼道:“这个魔教妖人长得真好看……”



陵越冷冷的看了他一眼,他讲剩下的几个字默默咽了回去——如果不是左边脸上有道疤的话。



其他的弟子听到以后,也好奇地想去看,都被陵越身上的寒意逼的退了回去。



陵越小心的合上棺木,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


“看过了?”紫胤问道。



“看过了。”陵越回答。



紫胤看了他一眼,摆摆手道:“抬到后山去吧。”



陵越说身体不适,跟紫胤告退。紫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忽然唤住他,说:“他是中毒而死,死前并未有太大的痛苦。”



陵越回头看他,张着没有血色的唇说:“谢谢师父。”



紫胤摆了摆手,拂袖离去。



芙蕖跟着他一路回房,看着他脸色灰败,便开口问道:“大师兄,你认识那个魔教妖……额……那个人吗?”


他没有回答。



芙蕖知道自己问错了话,于是便转了话题:“呐,大师兄,你失踪了这么些天,是什么人救得你呢?”



什么人?



他伤了那人,那人也伤了他。



他救过那人,那人也救过他。



那人让他失明,又让他拂过自己的眉眼。



那人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来,却将整个世界抛下。



那人生前隐了他的记忆,死后又埋在这里,让他永远忘不了。


真是残忍呐。


他想着想着,眼睛酸胀的难受,他转过身去,喃喃地说:“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。”



他轻轻抚上手掌心,那里有被香炉烫过的疤。



那炉里洒出的沉香屑现在都一干二净了吧。他静静想着。


一阵风吹过,他将手盖上自己的眼睛。


轻揉,成泪 




 




 章外 · 结


他的一生只犯过三次错误。

第一次,他十二岁,离坛是为了寻药。他偷入了天墉城的后山,寻得了灵药,却忘了灵药旁边总会有毒物相傍,二者彼此克制,又彼此依存。

他采得朱红的果子,却毫无防备地被隐蔽在叶子之下的同色毒蛇咬了一口,他没时间惊慌,赶紧吞下了解毒的丹药,踉跄地离开。

但是他犯了一个错误,他低估了毒性,又走了太久,导致毒扩散到脏腑,最后逃到一个山洞里,半边身子都僵了。

怀里就是解毒得朱果,他却要生生看着自己毒发致死,真是一种常人无法想像的难得的体验。

他僵着身子,闭上眼睛,感受着死亡的慢慢接近。

就在这时,一个孩子探头探脑的进来了,发现了他躺在那里,不由得惊叫出声。

他睁开眼睛,狠狠瞪了一眼,想要吓跑那个孩子。

那个孩子起先是怕他,呆在洞口,不敢接近。后来发现他整个人是不能动的,就像是书里那只技穷的黔之驴,于是壮着胆子走了进来。

孩子问他,是受伤了吗?

他不想回答,也回答不了。

他曾不相信这个世间有施恩不图报的人。人与人之间,最简单的关系就是相互利用,这时他从小在青玉坛里学会的道理。

而现在,他显然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。

所以,他并不觉得这个孩子会救他。

孩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,碰了碰他的手指,又戳了戳他的脸,最后在他的手臂上,看见了变黑的伤口。

孩子想都没想,就吮上了他的伤口,吸出一口口黑色的血,吐在了地上。

起初,他是愣了,不知做什么反应,后来发现这孩子是真的想救他,又生出一股气来。

这是什么蠢笨的救治方法,一看就是从那些呆书上看来的。他的毒已经渗进了五脏六腑,靠着吸出这点毒血,根本不起作用。而且,若是将这些毒血吞咽下去,不死也是个废人了。

他试着用喉咙发出低低的吼声,提醒着这个孩子。

还好,这个孩子够机灵,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神,不一会儿就明白过来,手探进他的胸口,摸出了一个朱红的果子。

是这个吗?孩子问他。

他眨了眨眼。

孩子吐干净了口里的毒血,咬了一口果子,嚼了嚼,吐了出来。如此便漱干净了口,重新咬了一口朱果,嚼碎了,给他渡进了口里。

朱果吃下后不久,他就感到腹内隐隐有一股热气,他知道,这是起作用了。

他死不了了。

孩子看他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,也知道毒慢慢解了,于是开心的守在一旁,与他说了起来。

孩子告诉他,自己是天墉城的弟子,是偷跑下山的。不过,他不是想逃走,就是想回家看一眼阿娘。

孩子又问他多大,他自然是不回答的。孩子就把他打量了一遍,然后笃定的说,自己肯定比他大。

他此时已经十二岁了,这个孩子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。不过,他身量确实长得小,又是倚着洞壁半躺着,看起来跟那孩子也差不了多少。

他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,可是他没有解释。

因为没有意义,而且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太多信息。

孩子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,忽然他听到洞口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。大概天墉城已经发现朱果被盗,这是前来捉他的。

孩子也听见了声音,慌了神,哭丧着一张脸说,坏了,外面的人一定是捉自己的。

他冷睨了孩子一眼,开口道,你只管下山就是了,我偷了你们的东西,他们是捉我的。

孩子瞪大了眼睛看他,他扶着墙壁颤颤巍巍的起来。

孩子看着他,不知心里做着什么样的斗争,最后一咬牙说,我去引开他们,你快点逃走吧。不过偷人东西总是不好的,你以后不要再犯错了。

他愣了,问道,你不是要去看你阿娘吗?你又不认识我,你不必对我这么好。

孩子看着他,一本正经的说,本来我偷跑下山就是不对的,就是看见了阿娘,我也不会开心。可是你不一样啊,我救了你,你以后就不会犯错了。

说完就张腿跑了出去,他在后面喊他,问孩子的名字,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,笑着对他说:

我叫陵越,天墉城的陵越。

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和一侧深深的酒窝,他来不及说话,就看着他越跑越远。

陵越。

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,记了下来。






第二次犯错,他已经是青玉坛的丹芝长老了。

青玉坛和江南的一些小门派有生意上的联系,这些小门派龙蛇混杂,本来他是不想来的,可是偏偏出了些错漏,他不得不来。

到了江南,门派的一个联系人告诉他,最近天墉城对他们盯的紧,很多药都运不出来。

他想了想说,把一些违禁的药材放到运送香料的车子上,偷梁换柱。

事情本来就可以这么解决了,可是偏偏天墉城派了弟子过来巡查。

初初见到那个弟子,剑眉星目,虽年岁不长,却少年老成,他只觉得眼熟。后来,少年看破了他的计划,拦住了运送药材的马车,他眼一眯,就打算下杀手。

他杀人都不需要用剑,虽然他的剑法极好。

他给运送马车的头目几把淬了毒的剑,根本不需要太强的武功,划破一点皮就足够了。

他本欲离开,却不知为何隐了身形躲在暗处看着。也就是这一看,他听见少年说,他是天墉城的弟子,他叫陵越。

这个名字还是触动了他,头目已经刺伤了少年,他却犯了第二个错误,在暗处把少年救了下来。

他将少年扶进马车,少年毒发,整个人烧糊涂了,抱着他不撒手。他整个人向后仰,挤破了一袋沉香,香味浸到了衣服里,少年像小动物一样在他颈边嗅着,说好香好香。

他照顾了少年几天,给他解了毒。

他想,这叫有来有往,算是还了昔日少年救他的恩情。

后来他将少年放在了天墉城的山脚下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他想,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。




 






第三次,他是青玉坛的坛主,被天墉城为首的正道武林,围攻在昆仑山。

虽然以少敌多,但是他心里毫不畏惧。

他又不怕这些迂腐的武林正道。

可是他没想到,与他拔剑相对的已然声名鹊起的陵越。

他心里惊讶,手里的剑却不含糊,招招直取对手的性命。对手却一招一式,不焦不躁,行云流水。

这场战斗倒是酣畅淋漓。他脸上带了面具,他并不想让对手认出来,或许也认不出来。可是,在比试中,面具似要脱落,他有些分心,一晃眼,被对手的剑直直刺了过来,面具应声而落,他的脸上也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。

他心里发狠,抛了一袋毒粉洒了过去。对手中毒,跌落山崖。

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,因为他救起了对手,这是他犯的第三次错误。

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但是他知道,不能让那人看见自己的样子。于是他下了毒,为了以防万一,一个是失明的毒,一个是失忆的毒。

他将那人带回自己闲时隐居的小院,就在天墉城不显眼的山坳里。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们会在这里。

那人醒了,唤他先生,后来他们又以姓名相称,那人唤他名字,少恭。

他从来没有想过,他在那人唤他少恭的一刻,没由来的心悸了一下。

山里的日子是他最清闲的一段岁月。他看出那个对他时时提防,就连自己煎的药都偷偷倒掉。他没有点破,只是一日日换掉一盆枯死的绿萝。

随着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,他就发现那人越是烦躁。

那人想离开,他知道。

那人想留下,他也看了出来。

所以,他在赌,在中秋之夜,他用自己赌那人会不会留下。如果那人点头同意,那么,他又有什么抛不下的?

可是,他被拒绝了。言简意赅的拒绝了。

那人喝醉了,一直握着他的手说抱歉。他冷冷地把手抽了出来,转身离去。

你不愿意,那么,我也不稀罕。

他给那人解了毒,在摊牌之后。他给那人抚了一首曲子,叫《离殇》,他说这是离别地曲子。

其实,这是永别的曲子。

若是那人肯听自己的话,一日日服用那些汤药,毒几年就慢慢解了。

可是,那人用来浇花了。毁了十几盆绿萝,他也没有办法,劈了那株紫檀,掏出里面的解药,以命易命,承了那毒,用他自己。

下杀手的时候,他没留一丝余地,他不后悔。

救命的时候,换了自己的命,他也不后悔。

但是,他坐在青玉坛冰冷的座椅上的时候突然有些不甘。

他快要死了,他什么都没有,他为一个人搭上一条命,却不知道值不值的。

直到那人的师父站在他面前,用一模一样的神情去看他,他突然提出了一个条件——他要在死后葬在天墉城的后山。

那里是他执念的开始,也将作为他执念的终结。

更何况,他不甘心,他可能会被谁遗忘。

鹤发童颜的来人看着他,低沉着嗓音问道,你都快要死了,还有什么可以提条件的?

他说,那就是请求吧,我死后把我葬在那里,你们不是善恶分明吗?总不会为难一个将死之人。

来人沉默了半晌,点点头说,我答应你。

他沐浴焚香后,穿上一身干净的衣裳,自己躺在了棺材里。

死亡的滋味不论尝试过几次,都是不好受的。

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,他的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现着那人的脸,一会儿是说“我救了你,你以后就不会犯错了”,一会儿是小狗般嗅着他的脖颈说“好香”,一会儿是板正了一张脸说“善者善,恶者恶”。

果然,人死了是有不甘的。那人会不会再想起他?会不会如他所愿,忘不了他?

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绕成了一个结。

直到最后,他都无解。



——————THE  END——————








算是旧物搬运吧,收拾电脑的时候发现竟然还存着这么一篇文,就发上来了。证明自己还是有产出的人!有剧情不通的地方情无视,今天晚上我再改改








食用愉快,么么哒~

October
21
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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